1

老年活动公园，两位老年夫妇正互相搀扶着，缓慢地行走在夕阳照耀下的鹅卵石路。石头的凹凸按摩着足底，懒洋洋的日光洒在脸上，就像羽毛划过一样引起一阵瘙痒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“嘻嘻”老奶奶笑出了声，也许是因为那一阵搔痒，也许是因为这舒适的日光。

俯头，老爷爷微笑着望向老奶奶，看着这位陪伴自己五十多年的爱人，心中洋溢出幸福。这种情感，明明已经持续了数十年，却在今天仿佛有种很新奇的感觉。

“老余，想什么呢，马上就能看到儿子了，今天是团圆呢。”

“那小子一年回来几次啊，工作可忙了，今儿算是想起我俩老的了。”

“咋俩可能抱孙女了！是小姑娘呢。喂，老余，待会可别用你这语气，别忘了......”

“嗨，别说了，几年前的事了。我就不信他现在还记仇！”

“你说你道个歉会怎样，脾气怪死了！”

老男人撇撇嘴，抱着手。在这时候，他往往认为男人-——特别作为一个长辈的尊严才是最为重要的，是最应该让男人去维护的。这种情结他一辈子也不会放下，也许是因为他是一个父亲，一个丈夫，一家之主，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一个男人。

“别说这个了...哦！孙女怎么样，之前也只是在全息通信上见到她呢，叫余泉雨吧！真可爱，她以后肯定也是一个星际外交官的!”

女人并没有回话。家快要到了，她所想念的儿子，孙女马上就会在下一个拐角出现。她太兴奋了，以至于忽略了身边的话语。但她又立马想到这并不礼貌，也不顺应家中所谓的“尊严”与“规矩”，于是她还是敷衍了一句“是”，也就仅此而已了。

两人停止了对话。随着一个平缓的弯道，路两旁的绿化渐渐低矮，鹅卵石路变得宽广，红色的玫瑰花绽开在天际，陨落于山巅。与它们一同出现的，还有这条路的终点与起点——一座三层楼的小别墅。这是他们的家，一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，它就这样伫立于那，与太阳一起，像是亘古不变，也像是群山之下的新生。

女人轻轻拉开了门，门上的福字微微晃动，昭告着他们的闯入，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跑过来，红色的毛衣拂过一尘不染的家具，迎接了这对“不速之客”的到来，但对老两口来说，这已是最高规格。

“爷爷，奶奶！”

“哈哈，小雨！来抱，呀，长这么大了！”

一个年轻女人听到笑声，走出厨房前来迎接。她身穿一件红色长裙，围裙保住了它的体面，但裙尾还是沾上了一些面粉，为其增添了一份平淡的烟火气息 。

“爸，妈”与小女孩相比，这一句显得很拘谨。

“小刘，做饭呢，要帮忙吗。”老两口向她点头示意。对于持家与相貌上，他们对于这样的一个女婿是满意的，但对于事业上......

结婚前，老余与妻子曾不止一次让他们的儿子余轩换一个对象。他们说余轩需要一个有事业的女人，以弥补他在这方面的不足。谈判的结果肯定是失败的，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，父子俩的关系开始有了微妙的裂痕。起初，它就像是大坝上细小的裂纹，但后来，它已经变成心脏上一条被撕开的伤口——永远跳动，但血流不止。

余轩走出厨房，满手的面粉。他穿得邋遢极了——没有穿任何红色以映节气，只是穿了一件黑灰色的皮衣与棉裤。他与旁人完全是两种色调，就像一只海鸭笨拙地闯入海烈鸟的营地，没有任何节日该有的打扮，头没洗，脸没擦，连围裙也懒得带——衣服上已经沾满了面粉。

“回来了，坐，我去倒水。”余轩的话语里带着兴奋与紧张，但还是没有避免父母嫌弃的眼神。

老余没有理他，他需要在几年未见的儿子面前竖起威严。母亲的手却已伸过来，想要为孩子拂去一些面粉。“拍不干净的妈，我去洗洗。”余轩躲开母亲的手，转身走向厨房，他流泪了。

余轩迅速整理了衣容，向餐桌走去——只有年夜饭的团聚才可以抚慰游子的悲伤，一个虔诚的信徒，正走向永远为他开放的圣堂。

2

“年夜饭开始了！”门外的行人投入奇怪的目光，余轩没有理会，拉上窗帘。他掏出相机，想要拍一张全家福，但很快便放下了。

“诶，拍不了，光线不好。”

“那就别拍了，来吃饭吧，尝尝你包的饺子。”

“好，妈，快吃吧。”

年夜饭是愉快的，一切矛盾与不和谐都可以在幸福的洪流中被消磨。可余轩的脸上并没有团圆的喜悦，从父母回来一直到现在，他很少说话也没有笑，脸上只是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落寞，仿佛他只是幕后的木偶师，真正的欢愉，是留给木偶与观众的。

“儿子，吃饭。”父亲首先打破了与儿子的僵局，却也仍然是以说教的口吻。

“好，饭菜凉了吗，我去热热。”余轩没有抗拒这种生硬的客套。

“你的工作怎么说，领导要提拔你了吗?”

“还没呢，再说我也不想跑太远，在太阳系里跑跑挺好的。”

“没有远见。”老余小声地抱怨，“那你就没有打算过换个工作？可以去星外局试试，我帮你联系我朋友...”

“不必了，爸。这样挺好的。”

“余轩！你到底想干嘛，你现在的工作工资少，待遇又不好...我们还想养老呢。”儿子的反抗已经激起了老余的怒火，他重重地放下筷子，“啪！”仿佛是说书人手中的醒木，大家立马正襟危坐，不说话也不吃饭，就像是观戏的路人，也像是法庭上一言不发的法官。

余轩耸了耸肩，他知道父亲的强权来自于他的工作与地位——在上个世纪，作为一个星际外交官是极为成功的，每个家庭都盼望着出一个外交官，每个家庭都疯狂地培育着子女，但每一年都只有寥寥数人......余轩的家庭是很幸运的。

但余轩现在不想说这些。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态压得他喘不过气，他非常不赞成父亲把工作上的威压带到家庭中来，也不认为严格的家庭环境一定可以催生出成功的子女——因为意见不合，他与父亲闹了矛盾。

余轩清晰的记得，就在几年前的那个晚上，他是如何与父亲大吵一架，如何夺门而出，开着飞船垂直飞入雷声轰鸣的天空，穿过大气层，越过月球，逃离父亲，摆脱昨天。

因为申请换到远星工作，余轩已经好几年没有与父母吃过年夜饭了，今年他在母亲的邀请下赴约了——带着恐惧，身怀歉意。

“孩子吃饭吧。”老余的声音变得冷静，他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偏激，在年夜饭上说这些也有些不妥，“来，咋俩喝一口”

老余举起杯，向儿子晃了晃，余轩与父亲碰了杯——他明白，这是父亲独特的道歉。

年夜饭又重归愉快，大家对这难得的陪伴与团聚格外珍视，仿佛所有的矛盾与不和谐，都消失在陪伴的洪流之中。

“余轩，你开你的飞船带我们出去转转嘛，让妈看看你的工作基地。”

“对！看看爸爸的办公室！”

“好，等会做我的飞船吧。”余轩偷偷地把头转过去，用袖子抹了抹眼泪，“抱歉，我去一下厕所。”

余轩终于忍不住了。大把大把的眼泪往下掉，他不敢哭出声——在此刻，他有着与父亲同样的尊严与执着——男人从不落泪。但此时他又多么想扑倒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之中，像个孩子一样地大哭大闹，可是...可是......

3

余轩洗了洗哭红的眼睛，带着湿润的眼眶走出去，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餐桌。他夺门而出，就像几年前与父亲吵架的那个夜晚一样，带着巨大的关门声与泪水，冲上飞船，逃离这个地球。

余轩深呼吸了一口，他没有去看后座的父母，妻女。他按下点火键，飞船以垂直的角度快速飞起，箭一般地冲破了雷雨轰鸣的云层，飞船驶离了地球，向着宇宙的黑暗直直飞去。

余轩从舷窗外看去，房子已经小到看不见，宏伟的山巅也在慢慢缩小......到最后地球的全貌也变得清晰，太阳正从地球边界缓缓升起，逐渐变大，到越过月球时，日光已经吞噬了整个地球，星球就这样不断地舞动变换。那个无比渺小的蓝色星球，是无数人类的起点与终点，她就这样与太阳伫立在这宇宙之中——像是亘古不变，也像是群星之下的新生。

“儿子，你的上级怎么样？”

“爸爸，我要看星星！”

......

余轩没有理会家人的寒暄，在寂静的宇宙中，热闹是对他最严酷的惩罚。他按下了眼镜上的一个按钮，飞机上变得安静，周遭的光也黯淡了下去。不知从哪发出了一个机械空洞的女声:

“余先生，您好，欢迎使用‘虚拟陪伴’服务，本次时长共五小时，模拟时间：2070年1月30日

模拟环境：除夕夜；现在时间：2079年10月3日，重阳节。‘虚拟陪伴’服务是一款致力于......”

团聚的温暖就像一个可笑的气球，被一个羸弱的骑士无情刺破。

黑暗袭来，沉默统治了一切，后座的所有人在一阵雪花的闪光之中消失，舱内只剩下了机械碰撞的咔咔声。诺大的宇宙之中，仿佛只有这一个生灵，一艘小船穿过天际，留下一道白痕，那是燃烧留下的废料，与这艘小船一同渺小。

飞船已经孤独地驶过冥王星，深入柯伊伯带。余轩深吸了一口气，踩下油门，避开飘飞的陨石，那些陨石就这样飘在那里，永远，孤独。余轩打了一个寒颤，他已经不愿去回忆，九年前的那一天 ，他带着家人越过太空，然后...然后...

他还是看到了。冰块与残肢，破败的钢铁与残缺的玻璃......他们就这样永远地在那里旋转，碰撞，与陨石一起起舞——像是亘古不变，也像是黑暗里的新生。

犹如暴雨一样侵入余轩的思想。那些恐惧，内疚，在此刻像剑一般划破天际。他发出最后一声痛哭，绝望着按下了加速键......

在一个无人的角落，一架飞船突然向左一转，向陨石死死冲去......一个微微的亮光，寂寞杀死了所有生机。宇宙中，一个微小的尘埃与另外四个尘埃相聚，微不足道。但却是一句无声的高歌，她是这宇宙中唯一亘古不变的事物，在那死亡中所现出的——是永恒的陪伴。

一个即将死亡的，小小的生灵感受着失重与寒冷，在心中做着最虔诚的祷告：

我们将会相遇在月之暗面。